柳舟：和泪叩恩师
恩师是我同族叔祖，讳焕。扶杖泣告：先生生于1954年3月18日(甲午二月十四日)，故于1993年4月4日(癸酉三月十三日)。适逢艰难岁月，兄弟姐妹排行第四，自幼苦楚可知。
①
初识恩师是1973年9月1日。那年他高中毕业，作为回乡知识青年受聘于汨东学校(汨罗县红花公社汨东大队小学)，任教三年级两个班的数学和低年级的体育课。我正好在三年级甲班，见到这位年轻的数学老师，心中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好多年后才懂得这叫亲近感。
也许是我太顽劣，从来不写作业。一是没有时间写，上学前和放学后都要完成父母亲交代的家务——每天扯两篮子猪草；二是没办法写——买不起铅笔和作业本。也许是我太好学，课堂内外总是提问题，回答问题也积极。也许是我胆子特别大，经常干一些出格的事，还敢跟在老师后面去他办公室玩，在那时这是一般孩子不敢想象的。
总之，恩师特别喜欢我!
他数学教得很好，自制很多简易的教具，把抽象的数学知识变成直观易懂的实物模型，我们学起来很感兴趣很轻松，也学得很好，后来我的数学一直很好！他也教我们体育，每一个项目都是他自己先示范，然后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帮每一个孩子纠正动作，直至完全规范。
他不仅要求我学习成绩好，还要求我门门优。他利用课余时间教我练习打乒乓球，我成了他带领的学校乒乓球队队员。如何发球、旋转、扣球，这些技巧至今还是我仅有的乒乓球基本功。
他也教我打篮球。如何运球、投篮、三步跨上篮，一个动作练习好多天，他从未有过不耐烦。有一次，他的堂兄加好朋友刘万年(时任汨罗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来学校玩，他就请这位县篮球队主力教我上篮。可是，胆子特别大的我这时却怯场了，不是跨步忘了收球，就是把球甩偏了，动作极不规范。恩师急了，大家都笑了，说我“筛篮盘”（篮盘，家乡一种分开米类物品的工具）。
可恩师没有责怪我，更没有放弃我，而是带我去他办公室，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把系着红绸带的枪，轻轻地说：“来，你试试，这是一把真枪，驳壳枪。”用力提起这把故事里经常出现的枪，很是兴奋！然后他告诉我，这就是那个万嗲的枪，别人不敢碰的！原来恩师是要练练我的真胆量。从此我的胆量就真大了，参加过各种球类运动会，还在恩师的指导下，上台成功演出了文艺节目《握椅金倒立》。
恩师在我们小学教了两年，任教班级的数学成绩怎样我不知道，也许那个时候没有教学质量评价，但他带领的学校体育代表队总是拿全公社第一名，我们都看到了。更重要的是他的治学严谨，他的敬业精神、爱生如子，对我影响至今。后来，他因为成绩突出而被推选去师范学校(校址设汨罗高家坊镇)进修。而我也因为家里困难等原因而辍学了。那是 1975年。
②
我回家跟着父母在生产队劳动，每年挣得3、4千分，按工分获取生产队的生活物资，每 10 工分大约1.5毛钱的价值，不好时可能出现负值。
我不怕吃苦，也不厌恶劳动，但总是想着如何摆脱这种廉价的劳动生活。长辈们也鼓励我“丢掉锄头把”去学一门手艺。我先后学了木匠、砌匠、泥瓦匠，甚至还学过拉二胡，但似乎都不适合我。我也试着改变生活，挖挖泥鳅，捉捉泥蛙(青蛙是不能捉的)，下河摸摸小鱼小虾，上山抓抓野兔刺猬，但被长辈们训为“不务正业”。这样不失快乐却很贫苦地过了三四年，直到再次遇到恩师。
1979年9月，先生偶遇父亲，径直来到我家，见我正在学织斗笠，十分震惊地问：“你为什么没考上高中?我记得你今年应该上高中了。”我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回答。父亲替我回答了，叹息之余说了很多无奈的话。
恩师一面惋惜，一面试探着问我父亲：“树哥啊，屋里困难是事实，但这个伢子是个读书的料啊。”父亲无语，眼里含着泪水和迷茫。恩师也哽咽道：“让孩子跟我去读书吧，有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克服。”
原来，恩师进修两年后，被分配到红花公社红花村学校教初中数学，当时各村小学有初中班，但79年都撤到公社露水坡中学去了，而红花村因离公社太远而保留了一个初三班，这次可以带我去他的这个初三班，看能不能考个中专而跳出“农”门。恰好，大我八岁的舅舅也在此前一年到邻近这个村的黄谷市当了上门女婿，因而正好可以让我寄居舅舅家。
商谈后，第二天父亲就和恩师去了黄谷市的舅舅家，舅舅没有任何迟疑就和舅妈决定让我住在他们家，条件是父亲每年送给舅舅家一担茴丝(红薯刨成丝晒干)。就这样，一个星期后，父亲挑着家里仅有的几斤米、几个萝卜和一些干腌菜，领着拿了几件旧衣裳的我，步行二十余里来到了舅舅家。
现在想起来，真后怕，我没有更恰当的词来表达这种滋味：失学四年后我又要上学了，结果难料；弟弟也快要上初中了，且成绩优异，到时怎么办?舅舅家有七十多岁的老娭毑（外公或爷爷的母亲）、五十多岁的父亲，还有刚出生的女儿，现在添上十五六岁的我，生活怎么操持？
我不懂父亲的坚忍，也不懂得恩师的深意，就懵懂地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
在舅父家安顿好后，我随父亲来到了恩师任教的学校，父亲和老师打个招呼就回家去了，没有什么手续更没有什么仪式，我就进了班级，同学们都用奇异的眼光望着我，复杂的表情有些古怪也有些友善。
虽然艰苦的时光有点难熬，但不足一年的初三学习生活就在紧张中很快结束。因为当年国家取消初中考中专，所以我只能考取高中。我又因为英语只考了4分而没能考取校址在城关镇的县一中，被录取到离家四十余里的长乐镇汨罗第五中学。家里没有办法支持我寄宿读高中，我也打算放弃，虽然有些不舍。
这时，恩师又像戏剧里的神仙一样来到我面前，带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去县教育局更改录取学校。当时正好新建的一所中学——汨罗七中(现汨罗二中)就在城关镇，又正好招第一届高一新生，恩师就找他进修时的老领导把我改录到汨罗七中，让我读通学（不在学校住宿）。这时，我才真正懂得了一点学习的重要性，明白了一点恩师的良苦用心!
三年高中没有白读，1982年我理科高考上了重点大学录取线，恩师闻讯后高兴得落泪了，说：“我知道行！”可是，因为眼睛色弱而被医生在体检表上误填为色盲，而我一个农村孩子哪懂什么体检的重要性和后果？我没有被录取！
恩师这次又急得落泪了，大声道：“没事，孩子，我带你去找！”他要带我去韶山(当时湖南高考阅卷和录取都设在这里)找省招生办，费用由他出。我父亲很为难，因为他知道恩师当时月工资只有21元，几个妹妹的学习要帮助，又正准备结婚成家。去韶山的费用不出意外也要花掉恩师近两个月的收入，所以没有答应我跟恩师去。
但是，恩师瞒着我父亲带我去了韶山。查明原因是我只填了“大连工学院”这唯一志愿，而工学院又对辨色力要求特别高，所以，按我的成绩只能录取专科或者中专。
我失望而伤心地说：“老师，我们回去吧。”这时，我们遇到了我高三的恩师黄泽南先生，他也是来查录取情况的。黄老师问明我的情况后，用他一贯斩钉截铁的语气对我说：“回去复读，考个更好的文科大学！”就这样，我们忐忑的回来了。
途中，恩师不断地开导我，说我一定是块读书的料，回去一定想办法复读。这年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过后，恩师找了一份挑土填房基(县教师进修学校新校区教室和办公楼底层)的工作，他带着我起早贪黑，整整干了40 天，赚足了我一年的学费和基本生活费(我当时不知道他把几乎全部的劳动所得都给了我)。
③
这样，我又读了一年文科，可因为基础太差(此前文科知识为零)，没能考上大学。恩师这次陪着我哭了，我父母亲和我妹妹弟弟都哭了。因为这意味着我再也没有机会读书了，而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些年的努力也白费了，不仅我，还有我的恩师，我的父母，我的弟妹(弟弟为了支持我而放弃了自己的学业)！但是，恩师没有因此而放弃我，他坚决不要我就此退却，虽然这时他自己家庭上也遇到了一点特别的问题!
1983年国庆节前，恩师拿着黄泽南老师的便条和我几个已经考上大学的同学的信，还带着李百敬老师的口信，来到我家，再次劝我回校。我在国庆节后，带着愧疚和感恩的复杂心情，再次回到汨罗一中文科班的教室，坐在最后的门角落里，开始了特别的高三学习生活——经常饿昏在课堂。
可喜的是，1984年我又考上了大学！这次录取了，恩师再次陪着我高兴地哭了，泪水代表了一切言语。之后，我成了一名文科大学生，再后来，我成了一名高中语文教师。恩师总是告诫我要当一名合格的老师，当一名真正关心学生的老师，当一名让家长放心的老师。恩师，我做到了!
当我逐步成长为一名合格老师的时候，恩师您却因为家庭的原因而离开了教师队伍。虽然您未曾对我说过半句理由，虽然您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但我能明白，您离开教育岗位的几多无奈和您内心深处的苦痛。我暗下决心，要用工作成绩来回报您多年的教诲。但您却没有等到这一天。
1993年4月5日上午10时，我正在泪罗二中教学楼上第三节语文课，突然有人来找一个学生并告知我一个不幸的消息(报信人不识我的身份)，而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就是晴天霹雳——我的恩师，您，因意外车祸身亡！我强忍着噙在眼角的泪水，交代完学习任务，发疯似的奔下了教学楼，请假回了老家。
接下来的几天，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您如何葬在了我老家后山，也不知道我那些高三的孩子是如何完成那几天学习的，更不知道自己如何抹干了眼泪重新走进课堂。我只依稀记得事故发生在湘南祁东县，是由您的好友兼时任县公安局长的刘万年和您的大哥时任鞍山钢铁集团机械化公司总经理的刘平辉一起处理的。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多年了，我不敢提笔，也不忍心忆起，但又怎能有一丝忘记？！我只怕哀情不能自己，而言不能达意，故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沉默至今。
今岁大年初三，于族弟刘泽龙家幸遇族叔刘德邦先生，他们用心揭开了我内心的伤疤，让鲜血还原本色，催促我写下这点文字，以答恩师深情于万一！然尤为惶恐，恩师的大德怎是我拙劣的文笔所能言及?呜呼，叙此事实，以勖将来!
2017年2月1日丁酉岁正月初五日
附日记两则：
(一)1981年10月5日星期一(晴)
老师说凌晨四点是一天中气温开始回升的时候，可我一点也没感觉到，虽然娘炒的剩饭和烧熟的红薯放在盒子里还有点烫人，但我走在江边的沙滩上，还是不断地哆嗦。雾气拂在脸上，凉意钻入鼻孔而入五腑；露水沾在脚踝和裤管，寒意直逼肚子里的那几块红薯而来。
好在心里还惦记着老师交代今天要默写的那20个英语单词，不然只怕真难以走到那个渡口。沙滩上有几只还在蹦跳的小鱼，我顺手捡了埋在沙子里，傍晚拿回家来作明天的佳肴，也可给饥饿的弟弟妹妹尝尝腥味。撑船的许爹照例不收我的那分过渡费——事实上我一分蒸饭的钱也没有，以后我参加工作了，就一定有钱偿还这个慈祥的许爹。
(二)1983年11月5日星期六(雨)
今天周六，照常请假回家背下个星期的米。用唯一的夹衣遮在头顶，冒着丝丝细雨和凄冷的北风，我来到了江边；依然慈祥的许爹显然苍老了许多，据说是因为“河风吹老少年郎”。
过得江来，没有看到拿着破斗笠前来迎接的哑妹，我心底掠过一丝痛，她可从未缺过啊，是得病了吗?三步并作两步，我回到家里，看见妹妹正噙着泪伏在床前细心地为母亲喂服汤药。
原来她们昨晚为了给我赶制一件棉纱夹衣，娘俩一起缫纱线一起编织，母亲因视力下降而靠煤油灯太近，烧着了眉毛和头发，前额和右脸严重烧伤。我心如刀割，泪水簌簌坠入嘴里，温咸而苦涩。
见我回来，母亲忍痛而带歉意地对我说：“孩子，对不起，你妹妹执意要喂我喝药，没有给你送斗笠，让你淋雨了。快去檫一檫，别感冒了。米缸里的米，你都拿去，如果少了，我过两天再送来。”
我告诉母亲说学校还有米，就连夜逃回了学校。再向恩师班主任黄泽南先生借五元钱和五斤粮票吧，家里实在太难！父母已经逐年衰老，聪明的弟弟也因我而早早辍学，颖慧的哑妹也准备早点嫁人！我必须完成学业，尽早自立！
【作者简介】柳舟，中学教师，一枚园地耕耘者。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
我手写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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